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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散文】梁居壬 || “大黑”忆记

“大黑”忆记
文 / 梁居壬
“大黑”是头牛,是三连畜牧班养牛工们对牛群中一头黑水牛牯的称呼。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那时候橡胶生产农场称为“生产建设兵团”。场一级为“团”,基层队称为“连”,我老家那个队按编排为三连。虽是兵团“建制”,但还是属“农”的。只是连里设有个步枪班,天天吹军号出早操,看上去多少带有点部队的味儿,算是亦兵亦农吧。就拿农村人的“命根子”——牛来说吧,连队也养有牛的,三连便养有大大小小三十多头牛。
“大黑”是这群牛的“头”,打架是极为凶猛的。那时,老妈是畜牧班一名养牛工,我便有了亲眼目睹“大黑”打架壮举的机会。记得是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,正是“读书无用论”闹的挺为凶狠的时节。放暑假了,更是无所事事,于是随老妈去放牛。那天,老妈刚打开牛栏门,我便看到牛栏里有一头大黑牛。大黑牛听着牛栏门响了,头高高的仰着朝门口望来。
“它叫‘大黑’,是牛群的‘头’。”老妈说。
“大黑”挺为健壮,通体的毛发是黑油油的,身架子比别的牛足足大了一圈。四条粗大的腿脚柱子似的直立着,牛蹄子有大海碗口粗大,黑亮黑亮的。它的脖子短而粗壮,打眼望去有一人合抱的样子。弯弯的尖尖的的角儿打牛头顶部两侧伸出,像两把弯月尖刀立在粗大的牛头上,极为威武!而它那双黑而亮的眼睛有灯泡般大小,凸凸的透着吓人的凶光。
我身子不觉地瑟瑟发抖,往边上退缩了几步。
“别怕,它通人性呢。”养牛组长伍权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,摸着我的寸头说,“待会让你坐在它背上,拿条小楩子抽打它的后腿腚。嗨!嗨!嗨!几声吆喝下来,威风呢。”
这当儿,但见“大黑”大嘴子朝上转动了半圈,张口“哞”的大叫一声,随后,便朝牛栏门口“嘚嘚”的走来。其它牛见状,也纷纷地一头挨着一头朝门口走来了。待“大黑”走到门外,伍权叔抬手朝南方向指了一下,“大黑”见了随即朝南的一条小路走去。走了数步,“大黑”扭转头来,又是“哞”的一声长叫,牛群便尾随“大黑”去了。
三连有两个惯常的放牛草场。一个在连队的北面,叫六湿大岭。一个在连队的南面,叫九叉塘。这两个草场的草长得挺好,特别是九叉塘的草更为茂盛嫩绿。为了让牛食得快食得饱,又不致于让牛群把草地过分踩踏坏了,养牛组采取轮换放养法。每周一三五七日到九叉塘草场放牧,二五六日则到六湿大岭草场放牧。伍权叔只要在牛栏门口挥手朝南或朝北指一下,“大黑”便觉晓了,带着牛群往南面九叉塘草场或往北面六湿大岭草场赶去,不错不乱的。
“快!坐在‘大黑’背上,‘开路开路的’”。伍权叔笑着说,随即折了条小树枝让我拿着,弯下腰双手叉着我的腰间处把我高高举起来,猛然走前几步,“哈嘿”一声把我丢在“大黑”宽阔的后背上。我左手抓牢“大黑”脖子上突起的肉坨,右手拿着小树枝反手轻轻的抽打“大黑”腚部。“嘚”“嘚”“嘚”“大黑”昂着头迈开四腿不紧不慢的走着,碗口粗的牛蹄子把硬石路面踏敲的山响。我扭转头打眼朝后望去,三二十头黑的黄的大的小的牛一头跟着一头尾随着连成长长一队列。随着“嘚嘚嘚”的牛蹄声响来,小路上飘扬起一路尘土。
牛群有秩序的大约走了半个来钟,便到九叉塘草场了。这时,“大黑”停了下来,警觉地把草场察看一番,尔后仰起头张开大嘴朝天“哞”“哞”“哞”连叫三声,牛群便向草地四周散开去了,各自低下头“嘶溜嘶溜”的啃起草来。
“下来吧,让‘大黑’食草了。”老妈走近来把我从“大黑”背上抱了下来。刚站稳了,便见“大黑”扭转头,顶着两把尖角儿的黑头朝我伸过来,我被吓的在老妈怀里直抖。
“咦?刚才骑它了想报复我?”
“傻仔,它想亲你呢。”
说话间,“大黑”伸长舌头舔舔我的脸儿。我顿时觉着脸儿痒痒的、酸酸的。“大黑”舔了我后,便一蹦一蹦的“嘚嘚嘚”地朝一头老牛走去。那头老牛挺瘦的,脚腿像四条竹竿子似的看不到有多少肉了。但见“大黑”把头挨近老牛也像舔我那般样子伸出舌头在老牛头上舔了一下,然后便埋下头啃起草来。这之后,“大黑”总是和老牛在一起啃食草,老牛走到那里它也跟着到那里。
“‘大黑’为什么总是和那头老牛在一起食草呢?”我挺为不解的。
“老牛是‘大黑’的阿妈,老牛叫‘阿大’”。老妈笑笑说。
“哦。怪不得‘大黑’老是在‘哞哞’的叫呢。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叫妈妈。”我似懂非懂的……
太阳西沉了,晚霞把西半天映的红红的。这时,“大黑”抬起头来“哞”“哞”“哞”的又是连着叫了三声。叫罢便走在回连队的路上。其它牛听到叫声也停止了食草,“嘚”“嘚”“嘚”一头挨一头跟在“大黑”后面,又是扬起一路尘土……
这天中午时分,牛群正在九叉塘草场啃草啃得起劲。突然间,“大黑”抬起头来竖着耳朵朝一个山坳望去。当养牛工们朝山坳望去时,便见有人赶着十多头牛往草场走来。牛群当中也有一头黑黑的水牛牯,挺壮实的。
怎么赶牛来这里放养呀!不怕牛打架吗?几个养牛工正在咕叽当儿,身旁猛然听得“嗖”的一声响起,一团黑影腾空闪过。定眼望去时,见是“大黑”迈开四腿“嘚”“嘚”“嘚”的朝山坳飞奔而去。当离外来牛群还有二十来米时,“大黑”忽的来了个急停,“嗞”的一声,一团尘土直飞半空中。待尘土飘散去,“大黑”四条腿像四根木桩般的成四十五度斜斜的插在地上,整个身子往后倾斜着,黑嘴唇几乎挨到了地面,凸起的眼球怒视外来牛群中的一头黑牛牯,两支尖尖的弯弯的角儿朝向黑牛牯抵着,口中“呼呼”的直喷粗气。
黑牛牯见“大黑”狂奔来了,也立马四腿撑地,低着头直视着“大黑”。一秒,二秒,三秒……双方的恶斗大有一触即发之势。养牛工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吓得口张得大大的,不知而何是好。
突然,忽听得“哞”“哞”二声大叫,紧接着“嘚”“嘚”“嘚”牛蹄踩踏声急促响起,瞬即便听得“轰”的一声巨响。定眼望去时,两头牛已头顶头角绞角顶在一起了。随着两头黑牛牯的激烈角斗,地上扬起了滚滚尘浪。
“大黑”和黑牛牯看来是势均力敌,眼看着“大黑”奋蹄拼力拱顶前了数米,转眼的又被黑牛牯抵顶着倒退三二米。双方你来我往,各不相让。不觉间,十多分钟便过去了,此时,“大黑”便渐渐的占了上风。见着“大黑”把头埋得更低,“嘶”“嘶”“嘶”嘴里直喷粗气,两条后腿直直的顶撑着地面,把黑牛牯拱顶的慢慢往后退去。
就在黑牛牯节节败退当儿,黑牛牯不知打那硬生生的涌出一股狠劲来,猛然间竟牢牢的立站住了,任凭“大黑”如何用力拱顶,仍是没有再退后半步!原来,黑牛牯在败退间后腿撑顶在一个土坎上,增添了后脚的顶撑力,两头牛先前相互间有些许差异的角力此刻便是扯平了。但见两头牛各自后腿直直的撑着地,前腿曲屈着,四支角儿则紧紧的绞在一起,久久的动也不动。
牛顶牛顶死牛。“大黑”与黑牛牯这般顶着的样子,养牛工们更是被吓得直冒冷汗,呆呆的看着双方角斗,大气都不敢呼吐一口。好一会儿,才听得伍权叔惊惊的大叫一声:“大黑!”
但伍权叔话儿刚出口自己便是后悔了。见他双手猛的一拍大腿,嘴里咕叽一声:糟糕!犯“牛”家大忌了。
果然,“大黑”听着叫声猛然愣了愣,绷得硬邦邦的脖子也在瞬间松弛了些许。这当儿,黑牛牯突然发力,把头狠狠地一拧一扬,“大黑”的头被黑牛牯顶拐偏了,脖子右侧朝向着黑牛牯。但见黑牛牯猛的把头一扬,两支尖角儿朝“大黑”脖子急速插去。只听得“嗤”的一声响来,“大黑”的脖子被戳了一个大口子,一注鲜红的血打口子里喷了出来。“大黑”“哞”的大叫一声,然后猛转身急奔离去,黑牛牯也随即扬蹄紧紧的追赶着。
“大黑”跑了没多远,见前面横着条四五米宽的大水沟,便是纵身一跳跃过了水沟。这当儿,眼见着黑牛牯也追来了,突然,斜斜杀出一团黑影挡在黑牛牯前面。
养牛工们打眼望去见是“阿大”,纷纷大声呼喊:“阿大,快避开。”“阿大,危险,快避开!黑牛牯发疯了。”
但不管养牛工如何叫喊,“阿大”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水沟边上,头高高的仰着,眼晴睁大大的盯着飞驰而来的黑牛牯。
黑牛牯狂奔到水沟边,见有头黑牛挡在前面,便是把头一低,“嘚嘚嘚”扬蹄狂奔数步,两支角儿朝“阿大”脖子底部拱去,随后把头猛地抬起,“阿大”立时被高高的拱顶起来了。更为可怕的是,只听得黑牛牯“哞”的一声吼叫,随即把头一扬,“阿大”整个儿便被抛向半空中。在“阿大”下坠瞬间,黑牛牯瞅准时机低拱着头,尖尖的角儿像两把尖刀朝“阿大”的肚底下插去,“嗤”“嗤”两声响过,“阿大”的肚子被黑牛牯尖角子戳了两个洞儿。跟着,黑牛牯把头一撸,听得“嘭”的一声巨响,“阿大”被狠狠的摔在地上。这时,黑牛牯不再理睬“阿大”,而是,继续追赶“大黑”,跑到水沟边上便是纵身一跃,但听得“咕咚”一声,黑牛牯掉进水沟里了。
养牛工们被黑牛牯击杀“阿大”惨烈景况惊愕了,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,纷纷朝“阿大”跑去。此时,“阿大”躺在地上已一动不动了,肠子都流了出来,只有出的气儿没进气了,而眼睛却仍是睁得大大的。
正当人们不知所措时,突然,“嗖”的一声响起,便见“大黑”从水沟另一边又跃跳过来了,走到躺在地上的“阿大”身边,“哞哞哞”地接连呼叫数声。随后,低下头伸长舌头在“阿大”的嘴唇处轻轻的舔着。“大黑”脖子上的伤口仍在流着血,一滴滴的掉在“阿大”的头上。不多时,人们看到有泪水从“阿大”和“大黑”各自的眼眶中流了出来,而“阿大”眼皮慢慢的合上了……
许久许久,“大黑”才抬起头来,凸凸的红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仍在水沟中挣扎的黑牛牯,大有即时跳下水沟去与黑牛牯再作决斗的架势。伍权叔见状,赶紧顺手拿条牛绳把“大黑”的牛鼻圈套牢了,养牛工们齐力硬是把“大黑”拽离了现场。这时,人们才发现“大黑”的右角儿许是刚才和黑牛牯打斗时折断了一小截,显得更为尖利了。那天,从九叉塘草场回来的路上,我没有坐在“大黑”背上,“大黑”后背上驮着的是“阿大”……
“大黑”依旧是每天带着牛群去草场啃食草,但不管养牛工如何吆喝拽拉,“大黑”都没有再带牛群前往南面九叉塘草场,而是天天带着牛群前往北面六湿大岭草场。到了草场后,其它牛都分散去啃食草了,“大黑”却是默默的在地上躺下来,眼眶里总是溢满了浊浊的泪水。它脖子上的伤口红红的,看去有些许发炎了。几天下来,身子瘦了一圈,毛发也没有那么黑亮了。
见“大黑”几天来不吃不喝的,养牛工们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围着“大黑”团团转。有人蹲着给“大黑”抹泪水;有人给“大黑”伤口搽药水;有人则往“大黑”唇边递去一把青草。但“大黑”却总是不理不踩的,只是时不时“哞——”“哞——”的叫唤几声,声音儿哀哀的悲悲的。
大约过了五六天吧,“大黑”终于站起来食草了。养牛工们见着也放下心来了,伍权叔更是高兴得像小孩子似的接连蹦跳着,大声说:“我割草去,让‘大黑’晚上也食得饱饱的。”
这之后,养牛工们天天割一大竹箩草,晚上给“大黑”“宵夜”。
“牛无夜草不肥。”“大黑”经养牛工们精心的护理,身子恢复的挺快,伤口也痊愈了。不到一个月,便恢复到先前的样子了。这天,刚打开牛栏门,“大黑”不待伍权叔挥手,便埋头朝南面往九叉塘草场的小路走去。
“糟!看样子‘大黑’要去找黑牛牯报仇了。”伍权叔惊惊的说了一声,随后小跑着追上前,伸手想把“大黑”往回拽。但“大黑”把头朝伍权叔一抵,嘴中长呼一口大气,吓得伍权叔赶紧把手缩了回来,只好任由“大黑”去了。伍权叔取了一条长竹竿扛着,并叫其他人带上干柴草。说待会儿两头牛打疯了分不了胜负时,只能点燃柴草烧烘牛头把双方分开了。
“嘚!”“嘚!”“嘚!”“大黑”怒冲冲的在前面急急走着,牛群也在后面紧紧的跟随着。不多久,牛群来到了九叉塘草地。刚到草地边上,“大黑”便仰起头长长的吼叫一声“哞——”!尔后低拱着头,凸起的眼睛怒视前方,嘴里“嗨嗨”的直喘着粗气。接着先是提起右前脚,用右前脚蹄狠狠地“唰唰唰”的拨刮着草地。没几下子,便把脚下草地拨刮出一条小坑来。然后又是提起左前腿,用左前脚蹄狠狠的拨刮着脚下草地……过了约一刻钟,但见“大黑”猛然纵身向前一跃,跟着迅即扬开四蹄“嘚嘚嘚”的朝草地狂奔而去。而正在草地上啃食青草的黑牛牯见状也迎着“大黑”急奔而来,远远望去,扬起的尘浪在两头牛各自身后飘荡着,似是两条黄色巨龙在翻滚狂舞!
近了,近了,近了……猛然听得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两头牛的头狠狠的顶在一起。但这次“大黑”不给黑牛牯任何机会,双方只是僵持数分钟,黑牛牯便节节败退了。养牛工们看到此情景,终于松了口气。嗬!准备好的竹竿柴草,看样子用不上了。
“大黑”越斗越起劲,头压得低低的嘴唇几乎贴着地面,两条后腿侧直直的斜插地面,左脚一缩一蹬前进了一步,跟着右脚又是一缩一蹬……猛然,忽见黑牛牯把头一缩,跟着身子往后转去,便要抽身而逃。此刻间,但见“大黑”四腿奋蹄猛蹬,黑黑的大头迅疾向前抵去,两支弯角尖向着黑牛牯腚部戳去。瞬间,角尖儿直插进黑牛牯的腚部。特别是那支断了一小截的角儿更为锋利,插进黑牛牯腚部足有三四寸之深。紧接着,但见“大黑”把头狠狠一扬,听得“嘶”的一声响来,“大黑”两支角儿各挑着块黑牛皮,鲜血淋淋的。
“哞”!黑牛牯箭一般狂奔而去,留下一股飘荡着的尘土。但只是狂奔了十数米,便听得“咚哗”的一声,黑牛牯再一次掉进水沟里去了。
“大黑”也跟着狂奔过去,但跑到水沟边上,却停了下来。只是探头朝水沟中的望去,狠狠地盯着在水沟中挣扎的黑牛牯。凸起的眼球红红的,透着狠狠的凶光。
好一会儿,“大黑”才收回目光,“嘚嘚嘚”的慢慢走到“阿大”死去的地方,前脚屈跪着,头低低的垂下来,下嘴唇贴着地面连叫数声“哞——”“哞——”“哞——”
声音儿听来极为哀悲的。哀叫间,但见有两行泪水打眼眶里流了出来……
这天之后,“大黑”又是带着牛群轮着到九叉塘和六温大岭两个草地啃食草了……
暑假结束了,我恋恋不舍的离开了牛群,离开了“大黑”。但“大黑”为了牛群“领地”而打架的那股疯狂劲儿,那两串为死去的“阿大”而悄然流下的悲酸泪水,以及那悲痛欲绝的哀嚎哞叫……深深的“印”在我海里,令我至今仍难以忘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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